以老翁為主角的敘事,從決然到遲疑,從狠心到相慰,從無奈到勸慰,當時唐朝百姓面對戰亂、官吏強徵造成的悲苦悽涼,傳神的刻劃在詩中。
四郊未寧靜,垂老不得安。子孫陣亡盡,焉用身獨完。
投杖出門去,同行爲辛酸。幸有牙齒存,所悲骨髓乾。
男兒既介冑,長揖別上官。老妻臥路啼,歲暮衣裳單。
孰知是死別,且復傷其寒。此去必不歸,還聞勸加餐。
土門壁甚堅,杏園度亦難。勢異鄴城下,縱死時猶寬。
人生有離合,豈擇衰老端。憶昔少壯日,遲迴竟長嘆。
萬國盡征戍,烽火被岡巒。積屍草木腥,流血川原丹。
何鄉爲樂土,安敢尚盤桓。棄絕蓬室居,塌然摧肺肝。
四郊未寧靜,垂老不得安。子孫陣亡盡,焉用身獨完。
四郊,京城四周。焉用,何以。身獨完,獨自活下去。
自鄴城大敗,朝廷便在洛陽一帶徵兵,連老翁、老婦都不能倖免。開門見山,杜甫便用未寧靜與不得安,把這首詩的老翁主角的處境帶出。
老翁的子孫已在先前的戰爭中全數犧牲了,對他而言,活著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,故而杜甫這句「焉用身獨完」,掏出了老翁心中的悲涼無望。
投杖出門去,同行爲辛酸。幸有牙齒存,所悲骨髓乾。
投杖,扔掉枴杖。骨髓乾,指筋骨衰老。
面對官府強逼徵召,老翁便把手上枴杖丟到一旁,跨門而去。這個動作,或許是決然、是悲憤。只是我們可以想像得到,當那帶著巍巍顫顫的佝僂身影步出家門之時,同行的戰士們都不免為之感嘆心酸。
所幸老翁身體尚稱強健,牙齒仍是完整,應該還能應付軍隊戰地的生活。只是這身子骨也垂垂老矣,這軍旅生活或許會把最後的氣力也榨乾了吧。句中慶幸中仍帶悲涼,無奈中也只能安慰自己,至少還能咬得動軍中乾糧…
男兒既介冑,長揖別上官。老妻臥路啼,歲暮衣裳單。
介胄,甲胄。長揖,古時相見或道別時的基本禮儀。
即然披上了甲胄,身為男兒身,自然義無反顧的向徵召長官一揖,便轉身上路。只是尚未走遠,背後便傳來老妻悲悽的哭聲,杜甫以「臥路啼」,把老婦面對丈夫即將遠行,那種內心無助,一時間竟站之不住而倒臥路旁痛哭的情景,形容得彷彿就在眼前,催人熱淚。這時已是寒冬臘月近年歲,老婦衣裳單薄哭倒路旁,便顯悽涼悲苦。
孰知是死別,且復傷其寒。此去必不歸,還聞勸加餐。
孰知,深知。加餐,多進飲食。
早已知道這一去便是生離死別,本來想狠下心直接離去的老翁,聽聞了妻子的哭聲,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頭攙扶。望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妻子,肯定是心中極為不捨。
老婦此刻也明白老翁這一去應該是再也回不來了,只能用不知是因寒冷或是悲傷而顫抖的聲音,叮嚀著老頭子,到了前線,要多吃些、保重自己。
土門壁甚堅,杏園度亦難。勢異鄴城下,縱死時猶寬。
土門,河陽孟縣附近,當時防守的重要據點。杏園,河南汲縣附近,亦是防守據點。勢異,形勢不同。
怕妻子傷心過度的老翁,安慰著說道,土門本來就重要的據點,防守肯定是很堅固的,而且這個時節叛軍要渡過杏園這個渡口,也不會那麼容易。
所以跟上次鄴城大敗時的形勢已經完全不一樣了,就算終究逃不過一死,但絕對不會那麼快就大敗的。
這裡可以看得出或許老翁在安慰妻子的同時,也在說服自己,也許情況沒有想像中的糟糕吧!
人生有離合,豈擇衰老端。憶昔少壯日,遲迴竟長嘆。
豈擇,豈能選擇。端,端緒、思緒。遲迴,徘徊。
人生裡避不開的是悲歡離合,怎麼可能憐你年老力衰而任由你想如何便如何?想到這裡老翁回想起年少青壯時光 ,不免有些遲疑徘徊 ,現在身體的狀況是不是能應付得來,只是想又有何用?最終也只能長嘆一聲。
萬國盡征戍,烽火被岡巒。積屍草木腥,流血川原丹。
何鄉爲樂土,安敢尚盤桓。棄絕蓬室居,塌然摧肺肝。
被岡巒,佈滿山崗。塌然,肝腸寸斷的樣子。摧肺肝,形容悲痛至極。
整個國家都在征戰之中,戰爭烽火都能遍及山崗巒岳。路旁草叢中能見到屍骨散發著惡臭,百姓的鮮血染紅了江河原野。或許老翁心裡想著,到哪裡都是這般的慘狀,哪裡還有地方可躲避戰禍?能出份力便出份力吧!老翁也只能狠下心腸,轉頭丟下老妻與簡陋老家,老翁強忍著撕心裂肺、肝腸寸斷的苦痛,一步一步的跨出。
接入這段,我想杜甫想表達的是,主角老翁也只是萬千征夫中的一員,殘酷無情的內亂征伐,留下的只是染滿百姓鮮血山河川原,而類似主角老翁,即終也是成為萬千枯骨…
抄著垂老別,有點鼻酸,杜甫對老翁的內心刻劃入微,身後已無子孫,唯有老妻相伴,面對官府的徵召,只能淚別老妻,勉強用著勸慰的話語,安慰老妻的同時,似乎也是說服自己認命,這淒涼悲苦,在寫到最後一別時,感受尤甚。
唐朝是歷史上堪稱奢靡浮華的朝代,但也僅止於玄宗前期,之後便因為安史之亂傷到了根本,每況愈下。杜甫身在這個時期,中後期所著詩詞都反應著政治興亡、社會動亂、戰事徭役、飢餓貧窮。讀、抄著杜甫的詩,腦海裡就會浮現先前讀過的唐朝歷史,這也是為什麼我先挑杜甫來邊抄邊寫。用詩來看歷史,用歷史來讀懂詩,是一種更深刻的體會。
詩從何處來?
這段歷史在三吏三別中重覆描了很多次,主要是758年的冬天,郭子儀收復長安和洛陽,之後便與李光弼、王思禮等九節度使以二十萬兵力在鄴城包圍了安慶緒的叛軍,按理來說局勢大好。
然而唐肅宗對郭子儀、李光弼等領兵並不信任,不欲讓諸軍歸任一節度使統帥,只派宦官魚朝恩爲觀軍容宣慰處置使,使諸軍沒有統屬,再加上長期對峙後糧食不足,士氣低落。
相持到了隔年春天,史思明援軍來到,已疲憊不堪的唐軍不敵大敗。迫使郭子儀退保東都洛陽,而其餘各節度使則逃歸各自鎮守。導致安慶緒、史思明幾乎重佔洛陽。幸而郭子儀率朔方軍斷了河陽橋,這才阻止了安史軍隊南下。
爲了扭轉危局,急需補充兵力,於是在洛陽以西、潼關以東一帶強行抓丁,連老漢、老婦也被迫服役。三吏三別就是在這個歷史背景下創作的。


